这才六月,我就忍不住想宣布,我今年的年度剧已经提前出炉了!就是Apple TV 的《制片厂》(The Studio)。
《制片厂》这部剧其实不用多介绍,估计所有影迷第一时间就追了。毕竟剧里那些乐子,只有影迷和行业里的人才能get到,会心一笑那种。
不夸张地说,这部剧就是给爱电影的人拍的,给同样爱电影的观众看的。就算说是我们这些“夕阳艺术”爱好者抱团取暖,我也举双手赞成。
所以啊,这部剧的观众群体估计不会太广,毕竟不能强求人人都懂电影圈那些事儿。虽然网上聊这部剧的评论已经一抓一大把,我还是忍不住,想跟大家再唠唠剧里的细节。
简单说,这部剧讲的是塞斯·罗根演的大陆影业制片头头雷米克,怎么在个人艺术追求、公司死规矩,还有行业风向乱吹之间,艰难地周旋。
第一季一共十集,每集故事相对独立,各解决一个具体问题,对应现实中行业的一个毛病。也可以说,第九集和第十算同一个故事。
先说说这部剧都聊了哪些行业问题:
首先是流媒体的冲击和赚钱难题。流媒体平台崛起好多年了,传统媒体公司被那些财大气粗的短视频平台打得节节败退。
还有IP泛滥这事儿——马特被逼着要给“酷爱”(Kool-Aid)饮料拍部电影,这简直就是在讽刺好莱坞太依赖老IP,没新意了。
还有一个主题是AI在动画和电影里的应用,以及带来的伦理问题,还有对就业的冲击。
再就是罢工后的行业调整。2023年编剧和演员罢工,影响一直到现在,导致产量下降,制片厂缩减开支。这让行业变得特别没底,只能转向“少花钱多办事”,追求“质量不追数量”了。
当然还有个敏感话题:多元化和政治正确。选角要多元化,故事里也要有各种代表,这些怎么影响我们看到的电影内容?
艺术和商业的博弈肯定少不了,毕竟这是好莱坞永恒的斗争,从格里菲斯到威尔斯,再到科波拉和塔伦蒂诺,谁没卷进去过?艺术和商业怎么共存,这部剧也聊了。
还有一点是电影影响力衰退——剧里马特的工作被外人当成“没啥用”,这暴露了好莱坞的自我感觉和它实际的全球影响力,差距有多大。
最后是并购和整合的现实威胁:制片厂要被科技公司(剧里是亚马逊)收购,这反映了现实中媒体行业越合并越厉害,对内容创作和行业就业影响都特别大。
还有些零碎问题就不提了,总之,《制片厂》就像一面镜子,既狠狠戳破这些行业焦虑,又带着点同情。
它让我们看到,现在的电影产业正在艰难地重新找自己的定位和价值。剧里的人虽然爱电影,却常常被迫做些损害电影艺术的事。
马特这个人,既想当个“善待人才”、能拿奥斯卡的制片头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开发饮料IP电影,这种矛盾简直就是行业身份认同困境的缩影。
这部剧既狠批体制,又理解体制里的个体。这种矛盾和焦虑,正是我爱上这部剧的核心原因。
而这部剧最大的乐趣,就是它聊到的各种行业问题,和那些圈内人才懂的梗。下面我想从行业角度,一集一集跟大家聊。
第一集:《晋升》(The Promotion)
剧开头,马特·雷米克意外被提拔成大陆影业的头头。之前,他的导师帕蒂·利被CEO格里芬·米尔炒了鱿鱼。马特上任后的第一个大任务,就是给“酷爱”这个品牌IP拍部电影,目标是做成“酷爱版的《芭比》”。
作为电影迷,马特立刻觉得这商业指令太折磨人了。他试着把这事跟马丁·斯科塞斯想拍的琼斯镇惨案严肃片结合,但发现这样会毁掉饮料品牌形象,根本不现实。最后他为了讨好格里芬,只能把斯科塞斯的项目给毙了。
斯科塞斯当场哭崩,是第一集的名场面。
好莱坞迷IP迷得不行,一心只想做那种“四象限”爆款,这早就不是秘密了。所谓“四象限”,就是圈内营销的黑话,指同时吸引所有四个主要观众群体——25岁以下男、25岁以上男、25岁以下女、25岁以上女,说白了就是老少咸宜的合家欢电影。
帕蒂突然被炒,马特火速上位,说明现在制片厂高管的位置坐不稳,跟以前古典好莱坞时期,几乎能干一辈子的安稳日子,完全没法比。
CEO格里芬·米尔这名字,直接致敬了罗伯特·奥特曼的电影《大玩家》,片里男主角也叫这名。
这一集的副线是“毙掉”斯科塞斯的项目——所谓“毙掉”,就是拿到版权后不推进制作,说明就算是顶级大导演,也照样被制片厂拿捏。
马特的晋升,简直像一场浮士德式的交易:他进了一个要求他牺牲核心价值观(也就是对艺术片的热爱)的体系。这个电影爱好者得了权,却发现这权必须服务于跟他热情背道而驰的目标。他试着调和这些矛盾(比如把酷爱和琼斯镇结合),结果闹出一场荒唐戏。帕蒂说制片厂是“绞肉机”,特别形象地揭露了这残酷现实。
对了,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巧合。现实中,演员比尔·哈德尔正在给HBO开发一部关于琼斯镇的剧集,给这部剧又添了一层“元评论”的味儿。
剧里还有一场精彩的谈判戏,可以展开说说。
马特先得罪了导演斯托勒,但现在他得回头求斯托勒来导“酷爱”这部电影。他只能上门求被自己顶了位置的帕蒂,因为只有帕蒂能说动斯托勒。
这给了帕蒂绝佳的谈判筹码——马特不是单纯出于愧疚给帕蒂安排新工作,这就是场赤裸裸的交易。于是两人展开了一场堆满行业术语的谈判。帕蒂利用马特的急迫和自己多年的行业经验,提了一堆在马特看来离谱的条件。
帕蒂的初始条件是:签三年合约,给大陆影业开发项目,每年1000万固定运营费用(overhead),两部包销影片(two put pictures),非独家优先合作协议(first look nonexclusive)。
简单解释下:固定运营费用,就是制片公司或独立制片人,为了日常运营(比如办公室租金、员工工资、开发项目杂费),从电影总预算或者跟电影公司的整体合作里拿的固定钱。这笔钱用来覆盖常规运营成本,不是特定电影的制作费。它支持帕蒂未来三年在大陆影业当制片人,搞项目、带团队。帕蒂坚持要高额运营管理费,说明她想在新角色里保持一定运营自主权和资源控制力,相当于在制片厂内部搞个有实权的独立制作单位,不是单纯打工的。
马特还价到700万固定运营费,帕蒂最后松口到800万,成交。
包销影片,是好莱坞制片协议里对制片人特别有利的条款。它规定电影公司必须发行(通常是在影院上映)制片人做的某部特定影片,前提是这影片符合双方事先定好的条件(比如预算上限、演员阵容、类型等)。这条款给了制片人极大保障,确保作品拍完不会被制片厂内部变动、市场风向或者人事斗争给雪藏。这种条款因为对制片厂约束太强,业内觉得“非常罕见”,一般只跟顶级人才或者有特殊股权安排的人合作时才会有。
帕蒂一开始要“每年两部包销影片”,马特惊呆了,说闻所未闻,想拒绝。但帕蒂最后让步到“一部预算500万以下的包销影片”,成交了。这意味着大陆影业在合同期内,必须至少发行一部帕蒂主导、成本500万以内的电影。对刚被炒的帕蒂来说,这是她确保未来作品能面世的最强保障。
优先合作协议,是制片厂跟编剧、导演、制片人或者小独立制片公司签的协议。制片厂(买方)通常会给创作者付点开发费或者提供办公场地,换取在特定时期(比如1-3年)里,优先审阅、评估创作者开发的所有项目,决定要不要投资、制作或发行。
帕蒂一开始明确要“优先合作权,而且是非独家”。马特想改成“独家”。那问题来了:独家的优先合作权和非独家,有啥区别?
独家优先合作权,要求创作者在特定时期内,新项目必须先给某一个特定的制片厂或买家看,对方有固定时间审阅,决定要不要推进。只有对方正式拒绝后,创作者才能拿给别人。这种方式,制片厂主动权更大。
非独家优先合作权呢?创作者还是会先给特定制片厂看,但不被禁止跟别人谈或者潜在交易。拥有“优先看片权”的一方,比其他买家有优先出价或者匹配报价的机会。
很明显,“独家”对制片厂有利,“非独家”对帕蒂有利。
最后结果是,帕蒂连求带逼,让马特同意了对自己有利的“非独家”。
总的来说,这安排对双方都有好处:制片厂能优先接触到资深制片人的潜在好项目,帕蒂也不会因为一份协议被大陆影业完全锁死,保留了创作和商业上的灵活性。
这个合作帮马特解决了燃眉之急,帕蒂也得了新事业起点。
短短几句谈判,信息量巨大,揭开了好莱坞复杂权力生态的一角。马特虽然坐上了制片厂主管的高位,但在特定情况下,还是得靠帕蒂这样的前辈积累的行业关系和隐形影响力。
这说明在好莱坞,正式的头衔不一定等于绝对话语权。人脉、经验、还有关键时刻拿捏对方需求的能力,同样是构成权力的重要因素。
第二集:《一镜到底》(The Oner)
这一集讲马特去浪漫剧情片《银湖》(The Silver Lake)的拍摄现场,想亲眼看看一个复杂关键的“一镜到底”场景在日落时怎么拍。虽然他嘴上说支持女导演波利,但他的出现和试图“提意见”的行为,反复干扰了拍摄,差点毁了那个对时间要求特别严的镜头。
对了,本集本身也用了一镜到底的拍法,这又是一种“元评论”。
这一集聊的话题是:高管片场该守啥规矩?虽然高管有权探班旗下电影拍片,但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得遵守——别干涉导演创作,最好待在导演的视频监控区(俗称“大监”),别乱跑。除非被特别征求意见,不然保持安静观察最重要。马特完全无视了这些。
马特被纵容有个特殊原因:导演波利为了在电影里用首贵的流行歌曲,得向马特申请80万版权费。她要的那首歌《你不能总是得到你想要的》(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是滚石乐队的,所以贵。我相信剧选这首歌,就是因为歌名——你不能总是得到你想要的,完美概括了这一集所有主要人物的处境。
本集还有个小副线:格蕾塔·李想在宣传时坐私人飞机,从现实咖位来说,确实有点超她级别了。
归根结底,这一集说的是马特对电影的“热爱”,不幸变成了破坏力。他对待在片场和“热爱电影”的真诚热情,讽刺地成了问题的根源。他没法把高管身份和影迷心态分开,加上渴望被认可喜欢的需求,让他成了一个爱捣乱的存在。
这稍微夸张地讽刺了好莱坞一类常见人物:他们充满热情,但得了权后,却不懂怎么用权的纪律,最后损害了自己声称热爱的艺术。
第三集:《意见》(The Note)
这一集说马特和团队看朗·霍华德导的新动作片样片后,一致觉得里面一段45分钟的汽车旅馆片段得删掉。但马特一心想当“对创作人才最友好”的制片厂头头,所以怎么跟这位导演传达这个“意见”,压力特别大。团队里好几个人尝试传递意见都失败了,导致一连串不断升级的喜剧混乱。最后朗·霍华德提了马特过去给的一个糟糕意见嘲讽他,马特终于爆发,当场说要删减。
在我看来,这一集能和第一集并列全季最佳。它展示的“大导演信息茧房”,跟国内电影圈的情况简直一模一样!
这一集也展示了制片厂和大导演之间的权力博弈。就算制片厂掌握着资金和最终剪辑权(通常是这样),跟霍华德这种人物提意见还是让人发怵。霍华德最后同意删减,说明就算是传奇人物,有时候也得向制片厂的意见妥协。
团队的犹豫有多种原因,一方面是怕得罪权力,更因为批评一个普遍受欢迎的人会带来社交尴尬。这讽刺了电影圈有时候太看重一团和气,甚至牺牲直接必要的批评,这也是很多创作问题的根源。
我觉得这也反映了高管们对自己判断力以及在影片生产过程中角色的深层不安全感,说得直白点,他们心里常问自己:我配得上这个位置吗?
他们知道商业上需要提意见,但又怕被觉得没创意能力,或者更糟,被认为破坏了艺术。这种不安全感代表着好莱坞体制里的一种结构性矛盾:说了算的人不搞创作,那怎么证明自己权力的艺术合法性?
本集对朗·霍华德可以说是又捧又黑:一方面给他“好莱坞最好好先生”的声誉,另一方面又暴露他的刚愎自用和腹黑记仇。
第四集:《丢失的胶片》(The Missing Reel)
这一集讲所谓的胶片情怀,还有创作者的个人自负(ego),不算我特别喜欢的一集。
胶片和数字的关系,几乎人人都知道,这里就不多说了。本集还有个小知识点:如果找不到丢失的胶片,保险费会涨,重拍费用又高,这些都凸显了电影制作面临的财务压力。
我们知道,电影制作会投保应对各种风险,胶片丢失或损坏都在理赔范围内。但尴尬的是,理赔可能会导致未来保费上涨,就像我们平时开车,一般会尽量避免出险。电影制作的预算里,通常会有笔应急预备金(一般是总预算的10%)应对突发开支。
本集顺便提到因为资金紧张取消杀青派对,还有苛刻导演怎么处理和演员的关系这些副线,都是制片管理不善的某种体现。
归根结底,“丢失的胶片”象征着一场价值危机——艺术价值和金钱价值的冲突。最初对马特来说,这卷胶片关乎用胶片拍带来的艺术声望。丢了之后,它的价值立刻变成了纯粹的财务负债(保险、重拍成本)。
本集触及了电影制作在经济上的脆弱性,就算一卷胶片丢了,也可能产生重大财务影响。它同时讽刺了某些“作者型”导演,他们的艺术愿景或自负人格,把个人艺术遗产放在电影整体预算或制片厂财务健康之上,这必定会带来破坏性要求,导致影片失控。
结合第三集,纵容有权势的创作者是电影业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
创作者,常常就是问题本身。
对了,像之前的长镜头拍长镜头一样,本集用近似黑色电影的风格调查好莱坞内部问题,这也是一种元评论。
好莱坞经常用自己的类型和套路讲关于自己的故事,这种做法说明这个行业有时候会故步自封、自我指涉,甚至到了玩噱头的地步。马特头戴浅顶软呢帽还画外音独白,好像在说:就算制片厂内部危机也带着表演性质。
第五集:《战争》(The War)
创意主管奎恩·哈克特因为没有专属停车位郁闷,向同事和高管萨尔·萨珀斯坦发起破坏性的“战争”,两人互相拆台、恶作剧。这是这季最浮夸的一集,争议也挺大,主要集中在个人恩怨,对行业现象涉及较少。
姑且认为制片厂内部政治、权力等级、高管间倾轧也算行业现象吧,不过这种事所有职场剧都有,不止电影业。
本集有一条副线:因为财务困境,大陆影业把摄影棚租给Netflix,这不仅是最初冲突(停车位问题)的导火索,也凸显了传统制片厂面临的经济压力。这种资源稀缺的状况可能会加剧内部对资源和影响力的竞争。
所以,电影产业是不是进入“存量博弈”阶段了?
奎恩和萨尔两人,为相对次要的二流恐怖片项目和导演人选激烈争夺,好像说明他们是在一个越来越小的王国里抢残羹冷炙。制片厂整体衰落的外部压力加剧了这种内部冲突,让每一个潜在胜利都显得更关键,每一个对手都构成更大威胁。
这种剧情设计,无意中和更广泛的行业趋势呼应了:大环境带来的经济压力,最终会加剧内部竞争和职场矛盾。
第六集:《儿科肿瘤医生》(The Pediatric Oncologist)
这一集看得我最心酸。马特陪新女友莎拉——一位儿科肿瘤医生——参加慈善晚宴。他觉得自己的职业——电影制作——跟拯救生命的医学比,被莎拉和同事看不起。马特自尊心受挫,为艺术的重要性辩护,结果引发混乱拍卖,自己还受伤了——不得不喊医生。
马特的心态我特别理解,我们都无比爱电影,当别人觉得电影没啥用时,我们能坦然接受吗?
这一集的主题,当然是好莱坞的自我价值认知了。为此主创特意把它跟一门拯救生命的职业比,让这场对决中,电影不成比例地“惨败”。
来自另一个领域的成功专业人士,戳破了好莱坞往往与世隔绝的“气泡”,这或许反映了现实中一种普遍看法——电影业脱离现实,总琢磨些无聊小事。本集特意调用这种外部视角,更尖锐地批判了这个行业的自我认知。
最值得玩味的是,主创一方面肯定会自我代入到马特捍卫电影的行为中,但他们又明显乐于讽刺好莱坞的自娱自乐和自我夸大。
马特这个人,总病态地渴望被喜欢,这在第二集和第三集都有体现。他辩护的那部电影叫《腹泻末日!》,一部以腹泻传染为特点的僵尸片,代表了制片厂经常拍的那种低俗内容。马特不得不为“喷射性腹泻”的艺术价值辩护,这当然难度极大,也暴露了好莱坞对其价值的宏大宣言,和它实际制作的内容之间,时常有荒谬的脱节。
这一集也是这季少有的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涯交织的戏,马特的职业身份和压力渗透到了个人生活中,个人生活的灾难正是他职业危机的直接体现。
所以,这一集又回到了这部剧一以贯之的核心主题——电影产业持续的“存在意义危机”。
在一个内容饱和、面临无数全球性问题的时代,电影还重要吗?
马特那种攻击性的辩护姿态,反映了当下的好莱坞是一个对自己价值主张感到不安全的行业。
第七集:《选角》(Casting)
我心中最荒诞、最贴近现实的一集。本集用了滑坡谬误的喜剧技巧,说大陆影业团队在给“酷爱”电影选角时遇到危机。一开始他们选艾斯·库珀演酷爱小子,吴珊卓演他老婆,引发种族不敏感的担忧。随后导致了一系列为了实现“准确”人口统计学代表性,而进行的疯狂升级的重新选角决定,结果却在动漫展上,因用AI动画而非人类动画师遭到强烈抗议。
本集的主题堪称直白,讽刺了好莱坞在选角中,通常笨拙且表演性十足的多元化尝试。他们怕的不是“做错事”,而是“被视为做错事”。这导致各种象征性安排,和为了满足人口统计学配额的投机,而不是真正的包容性。
另一个话题点是AI在动画/电影制作中的应用及伦理担忧。编剧退出后,导演尼古拉斯·斯托勒决定用AI动画满足预算和截止日期要求,这引入了创意产业中备受争议的人工智能话题,特别是对人类艺术家就业的影响。
本集用了一个小小的编剧技巧——我称之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大部分篇幅引导观众注意力放在“政治正确清单”的适得其反上,但真正的致命一击,却来自人工智能争议——这是好莱坞新的伦理战场。
第八集:《金球奖》(The Golden Globes)
如果说前面几集稍微有点平淡,那第八集水准回升很多。这一集围绕金球奖致谢闹剧,讽刺了颁奖季的虚伪、高管的自负,当然还有好莱坞人际关系的交易本质。
马特特别需要艺人上台公开感谢他,说明高管在这个他们通常幕后的体系中,也特别渴望获得认可的心理。
佐伊·克拉维茨精心排练获奖感言,却假装漫不经心,讽刺性地揭露了获奖感言的表演本质。帕蒂建议“别搞得像贝尼尼那样夸张”,指的是当年《美丽人生》获奖后,贝尼尼夸张地站到前排座位靠背上向所有人致谢,然后才上台领奖。
还有个小知识点,马特和克拉维茨的经纪人协商,承诺提供“首笔票房总收入分成协议”(First Dollar Gross)作为感谢,这是指参与者从电影总收入(包含票房、音像版权、流媒体等)的第一块钱开始就按比例提成,并且在扣除任何制作成本、发行费用、宣传费用或其他任何支出之前。注意,票房收入是指扣除影院分账后,发行方回收的所有收入。与之对应的是按利润分成,那就要扣除各种成本后才行。前一种分成方式,只有顶级大明星才有资格拿。这里说马特假公济私也没问题。
为什么马特这么在乎被感谢呢?其实不只是出于自负,更关乎他在好莱坞“声誉经济”中的地位。在金球奖这种高调场合获得公开承认,意味着在行业内扩大影响力,这些都可能影响他未来的交易和职业发展轨迹。
Netflix CEO泰德·萨兰多斯真人客串亮相,说自己被反复感谢是写入合同的桥段(现实中真假不确定),更强化了这些点名感谢是一种近似流通货币的概念。
这一集还有一个重复出现的梗(running gag):亚当·斯科特饰演的角色说走红之前曾在萨尔·萨珀斯坦家睡沙发,这个桥段被其他颁奖嘉宾反复提及和调侃。
确实很多明星出道初期睡过沙发,瑞恩·高斯林十几岁时在贾斯汀·汀布莱克家住过,达斯汀·霍夫曼在纽约奋斗初期,曾在吉恩·哈克曼的厨房地板上睡过,也跟罗伯特·杜瓦尔合租过公寓。这样的故事在好莱坞不少。
第九集:《电影博览会》(CinemaCon)
本集以CinemaCon为背景,在这场展会上,制片厂要向影院经营者展示即将上映的影片。所谓CinemaCon(前身为ShoWest),是美国全国影院业主协会(NATO)的官方大会。制片厂利用这个平台发布预告片,请A级明星站台,说服参展商相信电影的票房潜力,从而确保获得银幕排片和有利条件。
这跟我们国内在横店举办的全国院线影片推介会,几乎一回事。
尤其是疫情之后,制片厂借这个活动重申对影院的承诺,表示自己不会彻底投向流媒体怀抱,作用不容忽视。
本集背景是,大陆影业笼罩在即将被亚马逊收购的阴影下,反映了现实中传统制片厂被科技巨头收购以及媒体行业持续整合的趋势。这不仅给员工带来巨大的工作不安全感,更让好莱坞人士担心这将进一步削弱艺术考量,转而支持数据驱动的商业内容。
面对这个威胁,高管们的自我毁灭行为,描绘了一幅行业领导层无力应对自身生存挑战的画面。
播客主播马特·贝洛尼在现实中就是好莱坞记者,他的出现增添了一层现实感,暗示了高管们尤其危机期间面临的媒体审视。
对了,这一集中出现的“老式好莱坞自助餐”,是指以好莱坞黄金时代风格为主题的派对,装饰、食物、整体氛围都贴近1930-50年代的好莱坞风格。
马特在这场派对中加入毒品元素,更像是对极端压力的一种极度失调的反应,表明他宁愿逃避或回归到一种浪漫化、享乐主义的“旧好莱坞”幻象中,也不愿面对现代企业(亚马逊)的威胁。
第十集:《宣讲》(The Presentation)
为了完成在CinemaCon上的关键宣讲,避免制片厂被卖给亚马逊,马特团队上演了一出类似《老板度假去》(Weekend at Bernie's)的闹剧来应付格里芬精神失控后的局面。整个展示过程充满混乱的意外和嗑药后语无伦次的演讲,最后马特力挽狂澜,把格里芬含糊重复的“电影”一词,转化成引发全场共鸣的口号。
这个大结局高度浓缩了电影行业的当前困境——处于可能不重视其艺术传统的科技公司收购边缘,由有缺陷的个人领导,却又鬼使神差地,在跌跌撞撞中迎来重申对“电影”集体热情的时刻。
“电影!电影!电影!”的呼喊,极具反讽地成为了替行业存在意义爆发的原始呐喊。马特把格里芬在药物影响下重复的“电影”一词,自发转化成团结观众的口号,这不仅是救场,更是整个剧集潜在诉求的凝练:电影,依然重要。
在彻底的混乱和潜在崩溃时刻,唯一剩下的精神支柱就是“电影”这个基本概念。
这个口号,是电影行业在压倒性困境面前,对其核心身份和价值的绝望坚守。
它虽然来源于闹剧,却是一个意外地饱含深刻真诚的时刻。
那说到底,这部剧为什么会感动我们这样的影迷和广大业内人士?
这部剧的出现,本身就是好莱坞(也可以说全球电影业)需要内省的一个信号。该剧获得的评论界赞誉和行业热议,表明它在电影业内部引起了深刻共鸣。
行业到了一个必须自我批判和反思的时刻。所以这部剧不只是娱乐作品,更是反映美国电影业关键转型期和挑战期的文化产物。
它在一种犬儒主义的清醒/混乱氛围中,赞美了创作电影的魅力和魔力。
它对电影的热爱,是通过其不完美之处来表达的。塞斯·罗根和这部剧的情感,体现在他们愿意面对电影制作过程中那些混乱、令人沮丧且常常荒谬的现实。
通过如此尖锐地讽刺这些缺陷,该剧含蓄地强调了电影中真正值得热爱和为之奋斗的东西。
他们的讽刺是自我反思性的,而非仅仅旁观。
他们的爱也并非盲目,而是一种经受过行业“绞肉机”考验并依然存在的爱。
他们就像是,尽管看清了香肠是怎么制成的,却依然热爱香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