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蔡尚君导演凭电影《人山人海》拿下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狮奖。过了14年,他带着新片《日掛中天》回来,采访时他说:“丽都岛(电影宫所在地)上的一切好像没啥变化。”
但对蔡尚君导演来说,他的作品却有了些不一样。从刚展露才华的《红色康拜因》(2007)、到后来的《人山人海》和《冰之下》(2017),他的镜头一直跟着男主角走,从姚安濂、
陈建斌
到
黄渤
,地点从甘肃、贵州到中俄边境,地理上走遍了大江南北,也跟着主角们经历了失去至爱、追着凶手报仇、拼命逃亡这些能把人逼到极限的情感。不过这一次,他却把故事的重心放在了一个平时没啥特别的女性角色身上。
这是蔡尚君和女性编剧韩念锦(也是他老婆)第一次合作,和其他“作者导演”一样,蔡尚君每部戏都自己写剧本。故事讲的是生活在广州社会底层的一个普通女性曾
美云
(
辛芷蕾
饰),她在服装批发市场靠直播卖女装。电影一开始,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和她有感情纠葛的两个男人又同时出现了:胃癌刚好但跟她感情疏远的丈夫吴葆树(张颂文演),还有答应美云要跟她组建新家庭的其峰(
冯绍峰
演)。美云想在感情和物质上弥补以前对葆树的亏欠,好安心迎接新生命、开始新生活,可意外却一次次砸中她,把她拖进了心里的深渊……
蔡尚君导演用了一种克制、不温不火的真实手法来讲故事,慢慢交代人物关系,留些白让观众自己琢磨。电影第一幕,美云躺在医院的产检床上。镜头外的护士用特别冷淡的语气告诉她:“胎心,没有。”这消息冷冰冰的,美云赶紧追问,护士却让她去问医生,衣服都没等她整理好,就叫下一位病人躺下了。不安、没着落又着急的感觉,让观众一下子就对这个角色心疼起来了。下一个镜头,美云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里远远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走路晃晃悠悠的男人(葆树),这两个人是啥关系?是老朋友还是旧情人?电影开在医院的第一场戏,给观众留了一堆问号。这地方到处都是病痛和生死,两个身影混在人群里,好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之间有隔阂,又有扯不断的联系。
美云是个真实又复杂的“不完美”女性角色,这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底层女性角色,让辛芷蕾圆了自己最大的梦——拿下了第8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沃尔皮杯最佳女演员奖,站上了星光闪闪的国际舞台。她也是继巩俐、叶德娴之后,第三个拿到这个奖的华语女演员。
辛芷蕾演出了美云的脆弱和坚强,心里被愧疚感折磨着,可还是特别想“把日子过下去”。辛芷蕾演得特别自然,把美云当成一个“普通人”,没有绝对的好或坏,“就是演普通人心里放不下、特别想要的东西”——她在威尼斯记者会上是这么说的。观众对美云的感情也随着真相一点点揭开,在爱和恨之间来回摇摆:一开始她总想对葆树好,帮他重新融入社会,可总被拒绝。其实,这是她想为自己以前的不守信、抛弃对方做的事赎罪。面对自己的错,她不多解释,就说一句:“就是受不了了。”
除了角色有争议,地域的普适性也是蔡尚君导演特意设计的。虽然故事发生在广州——美云是卖衣服的直播主播,她看着网上购物越来越火,实体店生意越来越差,这让电影里的社会环境和现在特别贴合。但辛芷蕾是东北人,反而给美云添了一层“外地人”的潜在感觉。蔡尚君说,他需要故事发生的地方有城市的感觉,但同样的故事,放在很多其他中国城市也行。
美云是个积极适应环境变化、不停调整的女性,她是面向未来的;而葆树却被困在残破的身体和过去里走不出来。这对倒霉情侣之间的张力,也反映了现在挺常见的性别困境。有一场戏,美云和葆树被困在突然坏的电梯里,葆树撑开电梯门,把美云托出去,自己却没力气出来了。那时候他俩关系还僵着,可遇到危险时,让美云先活下来,好像是葆树改不掉的本能。两人在电梯门里外,谁也没说话,偷偷哭,关上的电梯门就像命运的手,把他们能重新平等相处的机会给切断了。
电影的最后一幕,是美云情绪爆发、辛芷蕾演技全开的时候,也是电影主题最突出的地方。美云穿着没来得及换的直播衣服往汽车站跑,连衣裙的吊牌跟着她急匆匆的脚步飘来飘去。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她脸发白,额头全是汗,就像电影标题暗示的那样:日掛中天,不分好坏的阳光公平地照在每个人身上。镜头追着美云,在一排排公交车里穿来穿去,她急急忙忙地找,就像快淹死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当她发现一切都是白费,命运把她的希望都夺走时,美云突然嚎啕大哭,那哭声里全是绝望、痛苦和不甘,像是在跟命运喊话。这一幕里,电影也用这种具体的方式,展现了当代人的一些道德困境和内心挣扎:牺牲和回报不一定能对等,怨恨和过错不一定能被时间慢慢化解。《日掛中天》的片名来自粤剧《紫钗记》:“日掛中天格外红,月缺终须有弥缝。”红日当空,月亮缺了又能圆,自然的循环从不停歇,只有人心里会盼着希望和美好永远都在。
《日掛中天》这部电影,全靠主角内心的情感变化推动剧情,每一次转折都是因为心里想的不一样了。故事就在美云一次次失望、又重新燃起希望里往前走,不管外界给她多少难处和倒霉事,她都想抓住任何一点希望的火星,把日子过下去。这点希望,是即将出生的孩子、快要得到的圆满家庭、快还完的人情债、可能赎罪的机会,可当命运把一切都拿走时,她选择了最极端的做法,这是本能,也是对命运的嘲笑。也许在她心里,当她再走在太阳底下时,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做人,像野草一样的生命力,让她能笑着、挺直腰杆,望向蓝天下的大太阳。
撰文:Tilda Li
编辑:Hezi
设计:小乙